[转载]政治说辞的嬗变与推敲

   结束昏天黑地、声嘶力竭的“文革”以来，改革开放已经30余年。30多年来，我们的政治生活政治语言、文化生活文化语言、社会生活社会语言、日常生活日常语言，都有了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不是太慢而是太快的变化。有的变化是自上而下地、有意识有步骤地进行的，如不提以阶级斗争为纲了，不提忠于哪个个人了，不提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了，不怎么提“左倾”“右倾”偏差错误啦。对这些词儿年轻人已经很陌生：昨天已经古老，年轻人已经淡漠，甚至觉得难以置信，怎么老一辈会这样傻这样土这样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而新的词儿，如效益、资源、小康、市场、承包、先富起来、现代化、改革、开放、稳定、和谐、创新、体制、机制、民生……开始大行其道。

   还有一些说法，与领导的意图和设计无关，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不知不觉，似乎是不经意间，换了词啦。

   例如爱心、人性、普适或普世价值、人气、炒作、80后、90后、民意、体制内、体制外、性感、蹦迪（即跳迪斯科舞）、大款、款姐、富婆、烧钱、二奶、小三、大腕、终极关怀、人文精神、享受生活、爽、二、传承、国学、血性、被、的哥、埋单、宠物、鸡（妓女）、鸭（男妓）、红包、小酒、打点、张儿、沓儿、个（以上三词是说钞票）、局、处、部（以上三词不是作为机构而是作为官职头衔，如称李副局长为“李局”）、置业、物业、路子、铁（关系）、套瓷、老板、小蜜、忽悠、身价、海龟（归）、土鳖（指在国内获得学位的学者）、仕途、官本位、双规、段子、柴鸡……

   由于股票在社会主义中国的出现，熊市、牛市、套牢等词；由于房地产业的兴起与对于消费的支持，按揭、月供、物业、单体、联体、别墅等词；由于电脑的普遍使用，驱动、盘、拷贝、帖、跟帖、备份……各种新词出现。电脑中的平台一词，已经代替了过去常用的舞台或场合等。

   这一类的自动改变的词儿极多。它反映的是：

   一、市场经济带来的自然而然的变化，关注点已经不一样了，语言与心态已经发生了变化，这个时候还一心扑在搞什么整风或者不叫整风的整风上，还一心忙于给别人定为“严重政治错误”，迟喽。

   二、大量的旧社会的词儿重新焕发了生机，不少的港澳台词儿被大陆群众喜爱使用，它反映了原来的两个阵营与当前的两岸三地，还有与1949年前的社会制度的出发点，经过半个多世纪后的某种拉近距离，至少已经不那么势不两立的趋向。如大腕、路子、红包、国学、仕途、演绎（不是逻辑学上的演绎，而是艺术表演上的发挥之意）、八卦、娱记、走光之类。有的是将旧词儿用错了，然后将错就错，带来了新意。如柴鸡原来有这个词儿，应写作孱鸡。那时候人们喜欢的是引进的“油鸡”，油鸡是指的一种鸡，骨架大，肉肥嫩如含油脂，母鸡也有不小的冠子，鸡腿上也长着毛，相形之下，土鸡——在河北山东被称为笨鸡——则显得孱弱，被称为孱鸡。金受申先生编撰的《北京话词典》中对此有准确的解释。现在，闹成一个柴鸡，当乡下鸡、农家鸡讲了，这反映了人们对于现代化、机械化、规模化养鸡的认识有了发展，不一味追求工场化了。

   三、它反映了社会的潜规则、潜趋势，例如重视关系胜过重视真才实学，例如官本位，例如利益交换与权力寻租，例如色情服务与钱、权的交换。

   四、它也反映了30余年来，我国普通人民生活中的现代科技含量迅速增加，我们是在现代化。

   五、某些强烈煽情的政治发动性激励性词语的减少，会引起平淡感乃至空虚感。有些一辈子生活在强刺激政治话语中的老同志感到失落乃至反感。

   我希望有更多的专家学者研究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社会变化。要面对这些变化，研究这些变化，不能闭目塞听，更不能自欺欺人，硬是做出唱两句歌写两句豪言壮语喊两声口号就一切照旧状。

   好的，这方面的全社会性的精神生活、语言心态（生态）、政治心理、社会风气、价值符号的研究，敬请高人出来做一做吧。我这里暂时先举一些例证，就一些大政方针式的提法说法做一些推敲。

   近十余年以来，出现了大量极好、极受欢迎的新鲜提法，可惜的是，说法出来了就出来了，看不到太多的下文，没有人深入研究，没有人仔细推敲，没有人研究落实，没有人置疑也没有人争辩探讨，也许有一些顺理成章乃至声响很大的拥护表态，但也多是陈陈相因、隔靴搔痒。也就是说，仍然说不到痒处，对不准好矢的“的”，把一个又一个的好说法存入佳言仓库，却打不开脑筋。

   以下就是这些重大提法的举例：

   以人为本与阶级观点

   人的问题是一个根本性的大问题。长期以来，我们强调的是世上没有抽象的人，只有阶级的人，世上没有抽象的人性，只有阶级性。贾府的焦大并不爱林妹妹，等待救济的灾民也不欣赏玉兰花（语出鲁迅）。

   我们曾经对“人”字相当警惕。文学家、外交官王任叔即巴人，因为提倡人性论被批斗得几乎发了疯。直到1983年，周扬对于人道主义的宣扬，仍然受到了很认真的批判。

   而现在的社会上，人们对于阶级云云，相当蔑视与反感。许多年前我在山东威海，就听人们评论那些不通人情世故，绝对不肯帮助旁人的人为“一脸的阶级斗争”。有许多优秀的作家同行，他们描写的土地改革，残酷得可怕，而再没有当年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与丁玲的《太阳照在桑乾河上》的那种阶级感情了。另一方面，在今天，在多种所有制、多种生存状态并存的情况下，如何认识与讨论今天的阶级分野，则是一个只能避讳的话题。

   顺便说一下，回避的方法或可用于一时，绝对不能持久，全球化的时代，你越是回避他越是要抓住不放，大谈特谈，大张旗鼓，响彻云霄。我们的意识形态、我们的宣传口径、我们的各种说法，从1949年到如今，更不要说从1921年建党时到如今，已经不知道调整变化了多少次，不知道有多少发展创新了，这一点也不奇怪，一点也不丢人。与其回避，不如正视。与其让别人说，不如让自己说，而且是大谈特谈。如果九十年如一日，六十年如一日，一个词也不动，那才是咄咄怪事呢。

   我的看法是：

   一、阶级与阶级斗争的存在是一个客观的事实，革命起义的所以发生，革命党的所以诞生，正是由于这个事实。革命党要革命，必然充分因应了、用足了阶级与阶级斗争的事实，必然要激扬阶级仇恨，让千千万万的处于最底层的工农走上一心革命的不归路，这才能发生翻天覆地、风起云涌的革命高潮，也才能在这样的高潮中取得胜利与夺得政权。强调阶级与阶级斗争，是造反有理的首要理据。对此，无需避讳。

    二、执政党必须对全民负责，包括在你的监狱里服刑的罪犯，他或她也有法律所规定的权利需要保障，有理由予以维护，至少这才能说明你的执政的文明性与合理性，也才能维护广大人民的利益。当然，对犯罪分子危害社会的能力也要限制或剥夺，这也是国家的责任。从代表某个特定的阶级的党，到从这个阶级的根本利益出发，同时代表全体中国人民与整个中华民族的根本利益的先进分子的党，从以阶级的事业为本到以人为本，这是从革命夺权的党到长期执政的党的发展的必然。

   三、作为一个文明的执政党，它的口号只能是以人为本而不是别的本。如果执政了还要以发动阶级斗争为己任，就只能是自乱阵脚、自乱天下、自挖基础。以人为本，就不但包括着全民而且包括着人类。以人为本本身就是普适价值。而反人类、反社会、恐怖主义、极端主义、分裂主义，是普适的反价值，是对人类的挑战。以人为本的普适价值还应该包括和平、种族平等、尊重与爱护生命、民主、自由、仁爱等。普适价值与民族特色、国家个性、文化多元、适应国情、发展模式的多样性并不矛盾，毋宁说尊重地球上的各个民族性格、多元文化与发展模式的多样性本身就是普适价值的一部分。我们无需乎过分牛皮化地强调普适而忽略中国特色，我们也无需乎紧张地只要提中国特色却害怕普适。

   四、对于当今社会的阶级或阶层或社会集团或社会群体的情况，完全可以作从容、理性、科学与心平气和的探讨。当然，情况已经不同，我国已经实行了社会主义改造，我们已经从主观意图上铲除了产生大规模恶性阶级分化与阶级斗争的基础。但是阶级与阶层的差异或引进（把境外的不同阶级人物的经济与社会活动引到国内来）是一个事实，官民、城乡、工农、脑体、劳资（不叫资产阶级或资本家也可以，但总有出资人与出劳动力包括智力和知识的人的区别，有管理与被管理的人的区别）的关系需要调节、需要平衡、需要公正地妥善地处理，也是一个事实。这里，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按界别产生委员与进行活动本身就很进步，因为这也就意味着承认界别的不同、角度的不同、看法的不同与本界别的有特色的利益与需求。问题不在于可不可以面对社会并非铁板一块这个事实，而是要有不同的与恰当的理论、认识、战略与策略。长期闭眼睛与蒙老瞎绝对不是有效的好办法。地位不同、利益也不尽相同的社会集团的存在不是注定必须恶化成大规模的势不两立的阶级斗争的，如果我们的执政水平够高，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政治想象力与理论创新能力，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明哲与智慧，1.我们正视新的阶级或阶层差异的现象，注意调节不同的群体的关系，增进和谐与合作，减少冲突与摩擦，取得双赢、共赢，而不是零和。2.我们必须创建在社会主义的基本制度下，实现阶级、阶层、群体间的合作和谐的理论判断。从古今中外的历史上我们也可以看到，一味地忍让妥协固然没有出息，一味地斗争也无法取得生产力与科学文化的进步。民亦劳止，迄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

   五、以人为本仅仅提出来是不够的，我们不能不正视还存在着的众多的不是以人为本，而是以人为零、草菅人命的现象。例如强迫拆迁而出现的恶劣事故。例如太多的生产事故、交通事故、消防事故等。只有以人为本不但是一个极好的提法而且成为我们的政治社会文化的现实的时候，这四个字才是真正起积极的作用的。当然，与这四个字的提出同时出现的例如我们的许多救灾救难、撤侨、援助弱势群体的良好的纪录，人们也是不会忽略的。

   六、以人为本离不开以民为本，不是以权为本以官为本以自己为本，我们各方面都要更精准地压缩行政成本，改善工作作风，减少官僚程序与官僚架子，便民利民惠民乐民，而且要尽量减少扰民压民。

   我们必须创造官民沟通的条件与途径。越是高级领导，越要有机会听到真正的百姓的声音，得知真正的民间的疾苦。万无一失地做好领导同志的安全保卫工作当然是必要的，让领导同志接触一下平民，也是必要的，或者是更重要的。例如网上的谈心，例如接待来访，例如类似微服私访的做法，都可以尝试。

   七、这里的奥妙是：搞革命离不开一定的民粹热情，寻找最弱势、最绝望、最愤恨、最下层的人们跟随革命领袖血拼。执政条件下，自觉不自觉地会倾向于精英主义，会与企业精英、知识精英、政治精英联手谋发展、维稳定、促和谐、讲有序。毛主席想继续搞类民粹主义受挫。今天我们就必须特别警惕过分的精英主义，绝对不允许出现工农大众受到漠视，权益得不到保障，官员与私企哪怕是国企老板联手咔嚓工农的现象。先举一个小例子，对于某些大城市的出租汽车行业的司机的权益，应该有专门的行业工会出来维护。

    和谐社会

    和谐社会的提法是中国的一个重大机遇。因为：

    一、中国的传统文化的特点之一是对于自由竞争的某种抑制，它妨碍了封建中国的发展，但也起到过你好我好大家好与减少恶性纷争的良性作用。现在将和谐视为我们的核心价值的一个层面，体现了中华文化的精华，只有中国能这样提出问题。

    二、这本来有可能成为普适价值的一个组成部分，和谐的提出，有可能多少改变一下我们在普适价值的问题上的被动局面。和谐本身包含着对于霸权主义的不以为然，也应该包含着对于权力崇拜、对于挟多数以行霸道的否定。

   三、我们的文化强调和为贵，但我们的历史上对外反而比较和，内部关系绝对不和美。这很值得研究。

   四、境外的政治学没有很突出的和谐观念，但是有平衡的观念、多元制衡的观念。平衡，制约权力，对于实现和谐应该是有意义的。

   五、与平衡一样重要的是妥协。和谐往往需要退让、妥协，需要树立双赢、共赢、命运得失一体化整体化的观念。我常常说，没有起码的妥协，最相爱的一对男女也很难共处60分钟。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倒是国人、古人的一句很有智慧含量的话。

   六、与此同时，和谐同样离不开斗争。没有与三股势力：恐怖主义、极端宗教、分裂主义的斗争，和谐就会变成空谈。同样，没有与独夫民贼暴政的斗争，和谐也变成了肥皂泡。

   七、和谐不容易做到，目前还做不到，不等于可以放弃这方面的主张与研讨。让我们有一个和谐的理想摆在那里吧，它会启发我们、挑战我们、感动我们，让我们感到某种压力与痛苦、某种希望与欢欣。让我们拿出一些实际的举措、步骤，证明与表达我们对于实现和谐社会、和谐世界的真诚努力而不是只限于吹彩色泡泡吧。

   八、如果我们是当真地提倡与践行和谐，就需要同样认真地研究与面对不和谐因素，而且要反省我们本身身上的不和谐因素，要定期检查我们确定的那些实现和谐的主张的践行情况，要时时提醒自身与全国全世界：小心！不和谐的因素正在威胁着我们。

   九、仅仅考虑消除不和谐的因素是远远不够的。人心不同，各如其面。还要考虑留下利益不尽相同的人群活动与维权的空间，就是说，为了和谐必须有明确的规范、法制、行为准则；就是说，要让大家都知道，什么样的行为与活动是对和谐的破坏，什么样的行为活动是对于和谐的贡献。

   十、请不要以为喜欢和谐的人是老好人，是八面讨好的人。在一个动辄喜欢激化矛盾的地方，面对着一些喜欢运用语言暴力、喜欢非此即彼、喜欢意气用事乃至杀气腾腾的语境下，谁敢于主张和谐，谁就会成为极端主义、分裂主义、恐怖主义的死敌。提倡和谐的人要准备好为和谐付出必要的（类似遇罗克的）代价。

   沟通

   一提到和谐，人们也许会想到一个词：沟通。沟通此词似来自台湾，我们过去将类似的意思都是写作交流、交心、通气、了解、理解，是改革开放后才喜欢用“沟通”一词的。同样来自台湾或香港的政治性社会性词语还有共识、愿景、作秀（台）、作骚（港）、爆料、资讯……

   沟通很好，最早是我提出的“理解比爱更高”，后来媒体上还出现了“理解万岁”的稍嫌夸张的说法。沟通理解是构建和谐的前提，我以为。

   但也有另外的味道，不是语词上的味道而是生活中的味道。

   例如，我去一个计划单列市，即副省级的市。临时要买回京的动车车票，接待我的是一个大型的媒体机构，有关人员要了我的身份证号，不一会儿就说票已购妥了，他们解释说，有专门的“黄牛”关系。此关系过去负责该单位需要的全部车票。铁道部门为了杜绝“黄牛”，规定购动车车票需持身份证，头两天“黄牛”不灵了，说是尚需“沟通”。两天后，“沟通”成功了，票务顺畅运行。

   这也是你有政策，我有对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吧。

   奥秘在于，正是车站售票系统，需要这些“黄牛”代谋利益。点到这儿为止。如果你还看不懂，笔者也就爱莫能助啦。

   好多事都是这样，越是好的政策，越带来新的麻烦而不是杜绝了弊病。例如一律就近入学，为“小升初”带来了多少麻烦、成本、灰色地带、幕后活动。有的是击掌叫绝，有的是惊心动魄，有的是花样翻新。

   再有一事。我曾指出某一作品的题名不通，所有语言专家都同意我的看法。有关领导据说建议剧作者与“王老”“沟通一下”。语词的通与不通，难道是一个公共关系问题吗？我开玩笑地说，这样的事，需要沟通的话，只能与仓颉沟通吧，与我沟通能有什么用呢？

   是的，沟通、和谐……都是极美好的理念，但是考虑到咱们的语境，我们得防止将沟通、和谐公共关系化、庸俗化。

   人才与创新

   这是近20年来讲得最多的一个话题。仅仅由领导部门或领导人员讲过的就有：科教兴国，人才强国。三个创新——理论创新、科技创新、体制（或制度）创新。创新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我们的党是创新型政党。我们的国家，是创新型国家，同时是学习型政党、学习型国家、学习型机构……

   这些说法是何等好啊。人们期待的是成果能够跟得上去。问题在于创新意味着突破，而突破意味着风险，而且突破就会得罪人，就会打破平衡。权力运作的有效性是我们国家维稳与快速发展的基本保证。但是权力对于人才与创新的管理，却是一柄双刃剑。它防止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枭雄的出现，但也有可能抑制了虽不成熟但可以令人耳目一新的创新火花的出现与发扬光大。这是一。

   二、不信的话，让我们审视一下我们的高端人才阵容吧。让我们比较一下“五四”时期、1949年解放初期和当今时期的高端学者、作家、艺术家的阵容，比较一下当今的中国科学院（旧中国是中央研究院）、中国社会科学院（原为中科院社会科学学部）、中国文联、中国作协、北京大学等一大批大学的学者的阵容吧，我们的创新人才能不能撑得起这样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的门面呢？我们对于人类有了或可能有、即将有什么样的科学与人文的贡献呢？我们能够没有什么紧迫感吗？我们能无所反省吗？

   三、尤其是，我们现在最弱的恰恰本来应该是我们的最强的方面，即人文与社会科学方面、精神生活的成果方面。我们的科学院有院士，工程科学院也有院士，但我们的人文学者、作家，没有院士，因为我们自己就对这方面的成果与人才缺少信心更缺少稳定的评估。

   四、官本位毕竟不利于人们踏踏实实地做学问、做功课、钻研业务、精进技术、发明创造、在专门业务上死磕硬碰。而我们的体制令人感觉到还是升官实惠。邓小平时期强调了选拔干部的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现在在这方面不前进了。个别的某个时期的某些不成功的教训，使一些人认定还是“但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的路子更靠得住，领导也宁愿信任一些哪怕能力稍差，但绝对不出幺鹅子（按：不是幺蛾子，《现代汉语词典》把此词规范为幺蛾子是完全错误的，幺鹅子一词出自旧时代的斗骨牌，骨牌的幺鹅子类似麻将牌的幺鸡，出幺鹅子是指不合牌理的出牌），不出没有把握的新招的照本宣科、照抄照转的人。

   五、有些事情是有一定的程式与规范的，不能胡来。例如新中国成立已经60余年，什么时候开什么样的会议、怎样的开法，已经日益定型。现在人们的习惯是领导同志参加这样的活动，不但讲稿有人写，连主持词，包括现在开会、全体起立、唱什么歌、请坐、现在让我们热烈欢迎某某同志作报告、刚才谁谁的讲话非常及时非常重要、看还有哪位同志要发言、没有，好，现在散会，也都由秘书代劳写好，到时候好好念即可。有些时候这种做法是必要的，至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同时我们也可以想一想，我们的会风、文风、话风，是有利于创新型的活动与人才呢，还是相反呢？

   六、例如有一些学自然科学的人，据说他们的最重要的研究成果，都不愿意在国内发表出版，宁愿用英语著述发表在外国的出版物上。因为外国的干扰与非业务性程序少，还有外国的识货的人比较多。外国一肯定，你的日子自然就好过了。而国内，你想发表点新见，各种说法就多了。这样的问题长期存在下去，对于咱们出人才出创新出成果，是好还是不好？如果不好，应该怎么办？

   七、是创新还是非创新？还是抄袭？还是骗局？还是忽悠？精品还是膺品？心血还是投机取巧？由谁判断？如果裁判没有公信力，如果裁判没有足够的学问的积淀与智力水准，如果这里边也进入了无孔不入的公关活动、关系学，如果根本不执行规则，谁还能踢出好球？真正有学问、有成果、有创造的人得不到理解，迎合者、滥竽充数者、空话取信者、不学无术者、夸夸其谈者、装腔作势者、大言欺世者如果占据了要路津，社会将失去自己的评估体系与评估能力，更失去了一切评估的公信力。仅仅凭背景、凭印象、凭感觉、凭人人皆有的亲疏好恶之别、凭媒体炒作与市场销路，谁能懂今天的各种学问、理论、技术、艺术、文化成品？即使有了人才有了创新有了高端成果，有几个人能明白能做出应有的反应？

   八、创新型、学习型、爱护人才、尊重人才，讲得太好了。那就不能有意无意地提倡不学无术，不能提倡难得糊涂，不能提倡跟风随大流。也不能用计划经济的方法搞人才培养。

   请注意，创新就是挑战，人才就是超凡，没有到位的百花齐放与百家争鸣，没有足够的精神空间与专门知识的素养，没有既尊重多数又懂得尊重与保护少数的学术民主观念，没有全社会的对于知识与学术艺术的追求和对于有真才实学的人才的尊重，而做到人才强国，难！

   总之，能不能做到科教兴国、人才强国、三个创新，要看实效，讲实效，要对子孙后代负责。

   政治体制改革

   回顾改革开放以来，我们的政治体制已经有不少改善。例如，离退休制度与任期制度的确立，有效地防止了个人迷信与个人专权的再出现。党代会、人代会、政协会议与各参政党派、群众团体的大会、会议与换届制度的坚持，正在使民主生活正规化制度化。人代会与政协的作用已经大大提高。干部任免的程序与考评，使民意已经能够起相当的作用。单纯因为受到宠爱与某种背景而被破格提上来，已经越来越困难了。党代会、人代会选举时的差额，至少提供了一个民意表达的窗口。纪律检查与监察工作的大为加强，使贪腐者丧胆。舆论的监督，正在弯弯曲曲地积累新的经验。网络的民意表达及其威力，虽不完善也不一定准确，但大大地胜过了无网络时代。无怪乎一位美国驻华大使曾经讲过，允许电脑的使用的国家，不是极权国家。这些，都是与解放初的前17年大不相同，更与“文革”十年恍若隔世。所有的不带偏见的人都会承认，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已经迈出了大步，政治生活的面貌与社会政治氛围已经大为改观：改了的，比宣布了的还要多。

   但同时政治体制改革变成了一个敏感的话题。原因很简单，在这个话题上有不同的诉求。有人希望通过政治体制改革削弱共产党的执政地位，而在中国，权力的归属从来不是一个和平的，更不是一个书斋里的话题。中国历史上的改朝换代，无不与白骨堆山、血流成河的暴力手段联结在一起。与此同时，也有人怀念革命加拼命的社会风尚，是战时的共产主义与游击队的精神，是毛泽东胡志明格瓦拉（上个世纪的拉美有过这种三合一的提法）风格。直到现在，有一批朋友仍然在抱憾于“文革”的失败而不是这种愚昧加混乱的发生。

   但同时，谁想取得人民的信赖，谁想掌权，谁想取得人民的信任与拥护，谁就一定要把政治体制改革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躲躲闪闪。不能让政治体制改革变成异己的旗帜。要有一套说法、做法、路线图、预案，而且要有一套光明正大的、十分透明的理论。要公开自己的改革底线、方针、步骤，要能够通达地、淡定地谈论政治体制问题。这个问题已经屡屡提出，已经无法收回去了，只能冷静地谈、商量着谈、信心十足地却也是以一个切磋琢磨的态度来谈。例如基层政权选举与党的领导机构的选举。例如监督机制的加强。例如民意的表达与人民代表制度和政治协商制度的加强再加强。例如党的执政职能的正规化与公开化。

   我在这方面并无什么深入的思考，但是我可以设想：

   一、能不能强化中纪委与监察部的各级领导，使各地的纪检组能够不受或少受地方与部门的班子的既成格局影响。

  各省市能不能有固定的中央派驻机构。意大利就是这样的，各地除了选出来的行政官员，还有中央政府派驻的常设的监督高官。

   三、能不能授权一些郑重的媒体，经常做一些民意测验，公布受测者对于一些官员与举措的反映，不一定准确，可供参考就好。

   四、政治协商是一个有中国特色的好办法，这方面的工作还大有发展与改善的空间。对于政治协商的理论与宪法定位，有必要进一步推进。

   等等。

   对于少数所谓的精英人物来说，他们最关注的是选举制度的改善。对于老百姓来说，他们认为最关键的政治体制改革的要务在于扼制与打击腐败。对于农民来说，最重要的是给他们以反制欺负他们的基层干部的机会与手段。

   正由于政治体制改革牵扯到我们的未来、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方式，牵扯到权力的运用规则与分布格局，牵扯到整个中国这一台大戏的唱法与前景，我们应该有更加成熟、充实和具体明白的讲法。如果还做不到成熟、充实、具体、明明白白，最好适当压缩在那里的抒怀与朗诵。我们可以有胸怀、有愿景、有理念也有激情，同时更要有办法、有步骤、有具体的操作设想、有路线图，不要客观上变成拨弄老百姓的心愿，描绘与沉耽于短期不可能实现的美梦，却不能给人民一个实实在在的交代。

   爱国主义

   爱国主义是强大的精神力量。中国的爱国主义的核心是文化，是对于独特的与悠久的中华文化的热爱、珍惜、亲和，难以忘怀。中国的爱国主义的聚焦点不是民族种族，不是肤色与鼻梁高矮，也不是洲际划分。因此，我们无须乎歌唱我们的黑眉毛、黑眼睛、黄皮肤，也不一定自己跑得快了就以代表亚洲的悲情声明亚洲人也可以跑快了。我通过媒体听到过一首诗的朗诵，嘲笑着说在一次国际集会上看到了蓝眼珠灰眼珠黄眼珠好像还有红眼珠，朗诵到这里时传来了台下听众的笑声。然后朗诵者豪迈地说，他看到了黑眼珠，然后掌声如雷。这不对。

   当然我们爱我们的神圣国土，这里的国土已经不是单纯的自然存在，而是文化的寄托与载体。山河，是自然地貌；还我河山，是被侵略者的爱国文化。江山，是自然地貌；江山如此多娇，是爱国也是大志。

   当然我们热爱与保卫我们的中华民族、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与我们的文化的尊严，我们不能容忍对于我们的国家民族与尊严的侵犯、分割与侮辱。这也是我们的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文化。

   爱国主义本身也应该成为一种文化、文明。它不是排他的。如费孝通所言，我们要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爱国主义当然应该是理性的，懂得本国的弱项与强项，懂得自己的传统中的优越性与劣根性。要懂得珍惜自己的已经拥有的一切，也懂得尊重他人他国的对自身对人类所作出的贡献。例如欧美有那么多大科学家、那么多发明创造，不仅造福于该国该民，也造福于吾国与吾民。我们不能一味在对外关系上宣扬要血性而不要理性，走动辄鼓吹血性，而不像是现代文明人的路子。

   如果爱国血性化起来，排他化起来，就成了双刃剑，就会伤了自己的根本利益。因为仅仅靠血性，人们会变得粗暴强硬、意气用事、愚蠢固执、狭隘较劲，动不动会抱怨自己的国家不够坚决和勇敢，没有去拼命与冒险。如一个短信段子就这样说：美国是想打谁就打谁，英国是美国打谁他就打谁，俄国是谁打我我就打谁，中国是谁打我我就骂丫挺的。这就是嘲笑中国没有能更多地动武。这样的胡说八道当然不是我们所希望的。

   顺便说一下，国人相信，而且广泛流传的有一个说法：“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这是极其浅薄庸俗，应该说是相当愚昧与低级的说法，号称拥有着5000年以上文明史的中华儿女，居然相信这种准亡命徒的言语，实在丢人。人活着当然不是仅仅为一口气，不是争一日之短长，不是靠气能解决生存与发展的众多问题的。酒色财气云云，气是害人之物。人是独立的人，同时是社会的人、有头脑有原则有判断的人，人会受自己的意气的左右，人更要考虑是非利害，考虑群体，考虑大局，考虑科学、法制与真理，考虑现在更考虑长远的未来，用古人的比较夸张的说法，要论万世。怎么能只活一口气呢？只争一口气，会使人变得任性和乖戾。宣扬什么一口气的说法，只能是误导。过去我们动辄讲什么西方资产阶级做到的事情，难道东方无产阶级就做不到吗？这能算争气吗？这其实是自欺欺人。因为做得到做不到，既不是阶级划分的问题，也不是地域分野的问题，更不是一口浊气的问题，而是一个主客观条件与成事的规律是否被你把握的问题。主观与客观一致，条件具备，决心大，办法对，有科学的根据，你就做得成。主观愿望脱离了客观条件，发誓赌咒，豪言壮语，破口大骂，雄心壮志冲云天，哪怕是写血书、绝食、跳楼也照样是瞎掰。强调什么血性与一口气，例如认为一个对医院治疗失望的病人拿着利刀去砍医生也是在争一口气，那就是火上浇油，唯恐天下不乱。树也不只是活一张皮，水、肥、土、管、日照、气温、植保、品种、干、枝、叶、花、果，哪样也少不了。咱们中国，底子薄，人口多，矿藏少，还只是处于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离真正理想的现代化，离真正理想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离理想的民主与法制法治，离理想的和谐、充满爱、缩小三大差别，离真正的发达的泱泱大国都还有不小的距离，真所谓任重而道远，路漫漫其修远兮，此后照样有曲折与为过河需要摸的奇形怪状的石头。我们还需要承受各种不发达的痛苦，我们还需要面对各种前现代的成见与愚昧，我们还要面对许多失语与张冠李戴，我们还要面对许多从无知开始的误解与强梁霸道，我们还得共体时艰，将心比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而上百年来，几十年来，我们吃那些廉价的煽风点火的一口气的亏已经太多太多了。

   我恰恰主张，人的活、人的生命的标志，首先，更不是唯一，绝对不是一口气、一腔血，而是一个明白事理的头脑，一颗善良和正直的良心，一种对世界、对人类、对同胞、对祖国的爱，一种生命本身就具有的光辉。中国的艰难历史，早已经或正在淘洗那些动辄玩一口气的人。我早已说过：“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原因很简单，爱生气的基因在中国无法存活与流传，爱生气的品种，已经基本上被淘汰。人活着不是为了一口气，而是一种明辨是非的智慧，人活一颗良心爱心，人活一片光辉。人不是为治气而活，不是为拼命与恶斗而来到世间，不是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而来，以善的名义与真实的理由，以爱的名义与真实的情感，以智慧的名义与真实的辨识，我们才不拒绝与邪恶作战。

   说了这么多，不要以为我不珍惜爱国主义。防止偏差与曲解，正是为了珍惜我们的爱国情怀。“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这两句对于神州大地的赞美诗时时令我热泪盈眶。“东风夜放花千树……一夜鱼龙舞”的北宋节日生活，时时令我心头温暖。我相信，爱国主义是当今最重要的精神资源的一个组成部分，爱国主义是我们的国家团结稳定、和谐前进的首要保证。正因如此，我们要珍视爱国主义，理解爱国主义，好好地按爱国主义的要求来对人对己，真正地、踏实地对社会作出贡献，而绝对不是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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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蒙  作" mnum="0" style="margin-top: 0px; margin-bottom: 5px; padding: 0px; border: 0px; list-style: none; word-wrap: normal; word-break: normal; line-height: 21px;">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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